2007年11月26日

我们的家园在哪儿

读黑格尔的《哲学史讲演录》(商务1959年9月),时常感到在读极其优美的散文(这当然要拜贺麟与王太庆二位先生之功劳),从第157页开始黑格尔终于开始讨论希腊哲学,开头一句就是“一提到希腊这个名字,在有教养的欧洲人心中,尤其在我们德国人心中,自然会引起一种家园之感”,看到这句话实在令人心头一震,希腊文明现在早就不仅是欧洲人心灵的家园,它早已成为全世界思想的强权者,无论学者是要追本溯源还是牵强附会。不禁想哪些东西能让年轻而又总觉得自己很成熟的中国人油然而有“家园之感”呢?

附:黑格尔“希腊哲学引言”(p157-163)

一提到希腊这个名字,在有教养的欧洲人心中,尤其在我们德国人心中,自然会引起一种家园之感。欧洲人远从希腊之外,从东方,特别是从叙利亚获得他们的宗教,来世,与超世间的生活。然而今生,现世,科学与艺术,凡是满足我们精神生活,使精神生活有价值、有光辉的东西,我们知道都是从希腊直接或间接传来的,——间接地绕道通过罗马。后一种途径,是希腊文化传给我们所取得较早的形式。此外它又通过昔时的普遍教会传来,这个教会本身也是导源于罗马的,就在今天它还保持着罗马人的语言。宗教的教训以及拉丁文的福音,来源都是教会神父。我们的法律,也以自罗马取得最完善的形式自夸。日耳曼人的粗犷性格,必须通过来自罗马的教会与法律的严格训练,受到磨练。通过这种训练,欧洲人的性格才成为柔韧,担当得起自由。所以当欧洲的人类返回自己的家中,正视了现在之后,他在历史中所受的外来成分才得以扬弃。人既已回到自己家中,享受自己的家园,也就转向了希腊人。我们且把拉丁经典让给教会,把罗马法让给法学,不去谈它。那更高的、更自由的科学(哲学),和我们的优美自由的艺术一样,我们知道,我们对于它的兴趣与爱好都根植于希腊生活,从希腊生活中我们吸取了希腊的精神。如果我们可以心神向往一个东西,那便是向往这样的国度,这样的光景。

我们所以对希腊人有家园之感,乃是因为我们感到希腊人把他们的世界化作家园;这种化外在世界为家园的共同精神把希腊人和我们结合在一起。在日常生活中,我们喜欢那些安于家室、自身满足而无求于外无求于上的人们与家庭,希腊人便是这样。他们当然多多少少从亚细亚、叙利亚、埃及取得了他们宗教、文化、社会组织的实质来源,但是他们把这个来源的外来成分大大地消融了,大大地改变了,加工改造了,转化了,造成了另外一个东西,所以他们和我们一样,所珍视、所认识、所爱好的那些东西,本质上正是他们自己的东西。

因此,在希腊生活的历史中,当我们进一步追溯时,以及有追溯之必要时,我们可以不必远溯到东方和埃及,即在希腊世界与希腊生活方式之内,就可以追寻出:科学与艺术的发生、萌芽、发达直至最盛的历程,以及衰落的根源,都纯粹在希腊人自己的范围里面。因为希腊精神的发展之需要外来的东西当作材料,当作刺激。他们在这些材料中自己意识到自己是自由的,并且有了自由的活动。他们加在外来的材料基础上的形式,是一种特有的精神气息——自由与美的精神;这种精神,从一方面看,可以说是形式,但是从另一方面看,事实上却正是更高的实质内容。

但是他们不仅像这样自己创造了他们的文化实质(并且毫不感激地忘掉了外来的来源,把它置于背后——也许是埋藏在他们自己也模糊不清的神秘意识的蒙昧中),不仅使他们的生活畅适自足,而且珍视他们这个精神的再生,——这种精神的再生才是他们真正的诞生。他们不仅使曾经使用过享受过自己所产生所创造的文化的主人;而且对他们整个生活的这种畅适自足,对他们自身的根本和本源,是自己意识到的,并且是感觉到感激和愉快的,——并不是为了存在,为了占有,为了使用。因为希腊人的精神——作为从精神的再生中生出来的精神——正是自己意识到自己是属于他们自己的:(一)希腊人的精神就活动在希腊人的生活里,并且(二)意识到这种生活,知道这种生活是精神自身的实现。他们把他们的生活想象成一个与他们分离的对象,这个对象独立地产生出来,独立地对他们有价值。他们认识到根本与本源之为根本与本源——不过这根本与本源是内在于他们的。因此他们给自己编造出一个他们所经历和体验过的一切事物的历史。他们不仅想象世界——亦即诸神与人类、地、天、风、山、河等等——的发生,而且想象他们的生活的一切方面——譬如火的发明,与火相关联的祭祀牺牲,种子,农业,橄榄树,马,婚姻,财产,法律,艺术,崇拜神灵,科学,城市,贵族等等,——他们在一些美好的故事中,想象这一切事物的来源,并且说明这些事物与他们的关系。从这外在的方面,他们把一切事物历史的起源,都看作他们自己的事业和功绩。

在这种实际生活中的畅适自足中,或者更可以说,在这种畅适自足的精神中,在这种表现为怡然自得的精神中,在物质、社会、法律、道德、政治各方面生活上都怡然自得的精神中,在这个自由优美的历史性品质中,在“追忆女神”的品质中——(希腊人的历史经历,在希腊人看来也就是“追忆女神”)——也就存在着自由思想的萌芽,也就存在着哲学发生于希腊人中间的特色。

正如希腊人在生活上安于家园一样,哲学也是畅适自足,哲学上的畅适自足,亦即人在精神上的畅适自足,怡然如在家园。如果我们对希腊人有家园之感,就应该对他们的哲学特别有家园之感,——不过哲学并不只是在希腊人那里有如故乡,因为哲学本身正是人的精神的故乡;我们在哲学里所从事的,乃是思想,乃是我们内在的东西,乃是摆脱一切特殊性的自由精神。思想的发展,在希腊人那里,是从他们最原始的素质中启发出来,发展出来的;我们不必远求于外在的机缘,便可研讨希腊哲学。要了解希腊哲学,我们必须亲身流连于希腊人的精神生活之中。

但是我们必须对希腊人的性格与观点作更详细一点的规定。希腊人固然是从他们自身出发的,但是同时他们也有一个前提。这前提是历史性的。从思想讲来,这前提是精神与自然合一的东方式的“实体化”,这是自然的合一,而只是从自身出发,处在自身之中,则是那另一个极端的抽象主观性(纯形式主义)。当这主观性尚是空的,或者变成了空的时候,便是近代世界的抽象原则了。希腊人站在这两极端之间,处于一个美好的中介地位,所以这个中介是“美”的中介,因为它既是自然的,也是精神的,不过精神性依然是主导的、决定的主体。沉没于自然之中的精神,与自然共处在实质的合一里面,当它是意识的时候,则它主要是直观——是一般的没有尺度的东西;就精神之作为一个主观意识而言,它确乎是有范型作用的——不过没有尺度。希腊人以自然与精神的实质合一为基础,为他们的本质;并且以这种合一为对象而保有着它、认识着它,——不过并非沉没在对象之中,而是回复到自身之内,——他们并没有退回到形式主观性的极端:而是与自身为一体,因此是自由的主体,仍以那最初的合一为内容、本质、与基质,——作为自由的主体,将其对象陶铸为“美”。希腊人的意识所达到的阶段,就是“美”的阶段。因为“美”是理想,是从精神里涌出来的思想;不过,虽是这样,精神的个性还没有独立自为,成为抽象的主观性,在自身中发挥其自身成为一个思想世界。然而希腊人的这种主观性本身还带着自然的、感性的色彩、不过这种自然的色彩是和东方的不同等级,不同价值,而且也不占优越地位。在希腊,精神的原则居于首位,自然事物的存在形态不复有独立的效准,只不过是那照澈一切的精神的表现,并被降为精神存在的工具与外形。然而精神却尚未将自己当作媒介,在自身中表象自己,在自身中建立它的世界。

因此自由的道德能够在希腊得到地位,也必然在希腊得到地位,因为自由的精神实质是希腊人的道德、法律、制度的基础。因为其中还依然包含自然因素,所以国家的道德形式也还染有自然成分。国家是一些小的自然个体,这些个体并不能团结为一个整体。“普遍”不是独立自由地存在,精神也就依然有限制。在希腊世界中,自在自为的存在着的永恒事物由思想发挥出来,得到自觉;不过虽然如此,主观性依然具有偶然的性质与它相对立,因为基本上它还是与自然性有关联的。[在这里面,我们就可以解释上面所提到的事实,即在希腊只有少数人是自由的。]

东方无尺度的实体的力量,通过了希腊精神,才达到了有尺度有限度的阶段。希腊精神就是尺度、明晰、目的,就在于给予各种形形色色的材料以限制;就在于把不可度量者与无限华美丰富者化为规定性与个体性。希腊世界的丰富,只是寄托在无数的美丽、可爱、动人的个体上,——寄托在一切存在物中的清晰明朗上。希腊人中最伟大的便是那些个体性:艺术上、诗歌上、科学上、义气上、道德上的那些杰出人物。如果和东方人想象中的华美壮丽弘大相比,和埃及的建筑、东方诸国的宏富相比,希腊人的清妙作品(美丽的神、雕像、庙宇)以及他们的严肃作品(制度与事迹),可能都像是一些渺小的儿童的游戏:希腊所发展的思想,尤其是这个样子。这种思想对于个体性的丰富内容予以限度,和对东方的伟大予以限度一样,并且将这丰富内容追溯到它的单纯的灵魂,而这个灵魂本身却是一个更高的理想世界——思想世界——的丰富财产的源泉。

有一个古人曾说:“人啊,你从你的情欲中取得了你的神灵的材料”,——譬如东方人(特别是印度人)便从自然原素、自然力、自然形相中取得他们的神灵;——我们可以补充一句:“你从思想中取得了构成上帝的元素与材料。”在这里思想乃是产生上帝的基地,并不是开始的思想便足以构成了解全部文化的基本原则。正好相反。开始的思想看起来非常贫乏,高度抽象,它的内容和东方加在他们的对象上的内容对比起来,是很少的。思想的开始本身是直接的,是在自然性和直接性的形式之下的。希腊思想和东方思想都同有着这种自然性和直接性。但是希腊思想把东方的内容化成了一些完全贫乏的范畴,所以这些思想在我们看来,是不大值得注意的,因为他们还不是真正的思想,尚未具备思想的形式与范畴,而还存在着自然性。因此他们以自然为“绝对”,而又不是作为思想的绝对。这就是说,我们永远应当分开两个东西:“普遍”或“概念”,和这个“普遍”的“实在”,因为问题在于“实在”本身究竟是思想还是自然。起初的时候,“实在”还带着直接性的形式,只是潜在的思想:我们将希腊哲学从伊奥尼亚学派的自然哲学讲起,理由便在于此。

从这个时代希腊的外在历史情况说来,希腊哲学开始于基督降生前六世纪,亦即居鲁士的时代,当小亚细亚伊奥尼亚诸自由邦衰落的时期。因为这个进入高度文化的美丽世界衰落了,所以发生了哲学。克娄苏[按系吕底亚王]与吕底亚人首先威胁了伊奥尼亚的自由,以后波斯的侵略更把它整个摧毁了,因此多数居民另觅安居之所,建立了殖民地,特别是在西方。与这一次伊奥尼亚诸城邦衰落同时,希腊的另一部分脱离了旧贵族的统治。柏洛比德族(Pelopiden)与大部分别的外来王族衰替了。希腊与外界发生了多方面的接触,希腊人也部分的在他们自己中间寻求一种社交联系。宗法生活过去了,多数城邦开始需要法规与制度——要求建立自己的自由。我们看见有许多伟大人物的崛起,他们作了他们同胞的统治者,并不是凭着他们的门第,而是由于才能、想象、学识出人头地,受人尊敬。这些人物与他们的同胞们发生着种种不同的关系。他们中间有一部分是忠告者,——但良好的忠告每每是不为人所采纳遵行的;有一部分人为他们的同胞憎恨与蔑视,——这些人就放弃公共事业而退隐了。另一些人则很桀骜强悍,几乎变成了他们同胞的残暴的统治者。另外一些人则是为了自由而创立法律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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